1
初冬的天黑得異常早,外圍的玻璃窗掛著霧氣,街上幾處燈已經(jīng)亮了起來。
剛進巷子里那家餐館的時候,同社的人還來得不多。來之前辦公室有人問誰不喝酒,幾個人默契地互看一眼,分不清高興還是不滿的表情,年紀比較小的男生說他胃不舒服,他開車好了,我笑著說麻煩了,接著五個人擠了一輛車出發(fā)。
我們被安排在靠墻的一桌,不算太擠,隨意地坐進去,小幾十個人幾乎把飯店坐滿了。喧喧嚷嚷了一陣子,我置身其中也覺得好不熱鬧,便開始夾肉類,和一旁的同事聊天。主編很有興致,起身歡迎了幾個假期來的實習生,旁邊便有人起哄,說讓自我介紹一下。
幾個學生小心地迎合,便開始說自己是什么學校的研究生,很高興遇到各位之類的話,接著一陣安靜,看過去,角落里的女孩漲紅著臉,表情是不知所措的樣子。之后她低沉地說了幾句,聽不清楚,一旁的同事看著眼色,急忙打岔說些歡迎的話,大家便又喝起酒來。
寒夜遇見熱煙,指尖在霧窗上劃出痕跡。
那女孩坐在角落的一桌,有些遠,具體的面容看不清,只記得她穿著類似雪白色的針織毛衣,外套披在椅背上,時不時陪著內(nèi)容部的人喝酒。我收回目光,打了個招呼出門抽煙,回過頭那群人像消失在煙霧里。
快結(jié)束的時候幾個前輩喝得高興,直嚷著第二輪要去唱K,我環(huán)顧包廂,女孩人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
記得我從前來過這家餐廳,那時候剛畢業(yè),拗不過家里人找了家門口的工作,不好不壞。同樣是個冬天,記憶夾雜著煙火氣。
之后我還見過幾次欣欣,她總是抱著一大疊資料來回進出,緘默不語地,靜下來又自顧自地忙著。隔壁桌的編輯告訴我她是最近招的實習生,學中文的,學校履歷很優(yōu)秀。后來直到我負責她的內(nèi)容,才第一次看清她的長相,女孩很認真,說這是她第一次做內(nèi)容,要給大眾看的,不能有懈怠,談到這的時候才抬頭小聲地笑,干凈的面容,眼睛濕漉漉的,粉色的夾子別在發(fā)髻上。
2
脫離軌道的現(xiàn)實,人靠著幻想度日。
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接了很多投稿人的電話,他們大多很成熟,核對一些信息便快快完工。年輕人倒是熱忱,電話那頭態(tài)度懇切,說這一篇是他全部的心血了。我沒怎么回應,投稿過來的有一些是在校的大學生,他們意見很多,多少使人煩惱。
說話間有人輕輕敲門,是欣欣,很長一段時間,我們都沒有什么聯(lián)系。我有點愣神,讓她在旁邊坐著等我一下。寥寥幾句掛了電話,她看著眼色把她寫的推送遞給我看,說不知道合不合適。我大致瞥了下,主題是小城年輕人來到上海的觀感,她寫得滿滿的,一些細節(jié)的地方用藍色做了備注。其實推送的部分無關緊要,大部分讀者都會忽略掉,字數(shù)也不要求多。
“沒有什么問題的,你不用太緊張,工作多起來,大部分人都是應付了事……”
她突然神色淡然,接著又笑了,“萬幸?!?/p>
這份工作和她所想的,也許不是一回事。
從那天起欣欣常常會把推送交給我審核,我們坐在公司過道的長廊里,也會一起吃午飯。她吃得不多,結(jié)束后便在位置上玩手機,我問她在玩游戲嗎,她抬起頭來看我說,把今天的文章改一改,一副認真謹慎的神情。
很多時刻我都能捕捉到她的這種神情,以至于內(nèi)心的某種情緒被激起,也開始一五一十地把真實想法告訴她。大多數(shù)時候她還是沒什么表情,我說得多了,她便聽得認真起來,明晰的瞳孔放大,有時竟莫名一笑。日后回想起來,那該是陰翳里的一片亮色。
3
下雨了,阿澤把手舉過頭頂,快速地穿過巷子。水滴順著房檐落下,積在地面上,人流掠過,再往前是高聳的樓房。那伙人就出現(xiàn)在這里,街區(qū)和巷子的交界處,從巷口慢慢走來。
那樓道真擠啊,他靠著墻上樓,還是擺脫不了潮濕的澀味。這是屬于香港雨天的味道,化作霧氣,縈繞在街道,巷口,或是異鄉(xiāng)人的夢里……
那天下了點小雨,我開車去舊法租界做一個文字采訪,到那的時候,柏油路面顯出淡淡的墨色。想象中的少年,踱步在同樣的雨天,異鄉(xiāng)人,眼神清澈得一絲不茍,卻隱藏著鮮活的野性。
結(jié)束之后我把車開走,雨逐漸停下,我才慢慢遠離了那條巷子,回去時公司里已經(jīng)沒什么人。我攜著外套下樓,有人打電話過來,是欣欣。電話那頭冗長的緘默,我心頭一緊,問她遇到什么事了嗎,她才緩然開口,說天太晚,我能不能送她一程。
把車開出來的時候,她正站在路邊打量,大衣裹著長裙,纖細的小腿一晃一晃。燈光淡淡的,我的黑車有點難找,我按了一下喇叭,她便確認了,越過自行車堆從圍欄另一邊繞出來。
我詢問她地址是哪兒,她愣了一下,之后又反應過來,“哦哦,導航?!陛p輕地笑著,身體有些收攏。
“冷嗎?”我問她。
“有點?!?/p>
我騰出手把暖氣打開,又打開副駕的抽屜說,“里面有保暖貼,你把它撕開對折放在手心里,一會就暖和了,你……你是不是不會?!?/p>
“抱歉……”
后半程的時候女孩才熱絡一些,說自己人生地不熟的,有些害怕。我笑著說不必害怕,這里的人都繃得太緊,每天忙得焦頭爛額,路上擦肩而過,誰也不會看誰一眼。她神色放松很多,輕輕點了點頭。
公寓旁在修路,我把車停在南邊的停車場。有點下雨,她笑著說最近怎么總是梅雨的天氣,我沒作聲,從后備箱拿出一把傘撐開,說送她到樓下。那是一棟青年公寓,氛圍很安靜。一起過馬路的時候,我一只手從兜里掏出煙和打火機,點燃,突然反應過來,問她可不可以抽煙。
東西多了,那傘沒拿穩(wěn),落在我們頭上。兩個人擠到一起,她的額頭撞上了我的額頭。
“抱歉!”我慌張地將煙收進口袋,把傘扶正了,她笑著說沒事,然后兩個人對視一下又都笑了。繼續(xù)向前走,雨不大,噪聲從傘面將兩個人包住,她拽了拽我的衣角,輕輕對我說:“你……靠過來點,不然煙要淋滅了?!?/p>
那嗓音像薄薄的玻璃質(zhì),卻把我心里的什么東西擊穿了。
4
少年看著窗外的風景,鈴響了,便把課本一股腦塞進包里。他走得太急了,以至于沒聽到那女孩喊他的名字。路過街角向右轉(zhuǎn),他又回到那條巷子,墻壁臟兮兮的,少有人騎腳踏車經(jīng)過……他從那個角落拿起棍棒,端詳了一陣,舉過頭頂用力砸下去,嘴里還嘟囔著一些不干凈的詞。
八月的陽光還是那么烈,少年脖頸的汗滴到地面上,混著塵土,在盛夏蒸發(fā)了。
欣欣住的地方靠近她的學校,離公司卻有些距離,于是我常常下班送她回家,有時候回來,有時候住一晚,第二天一起去公司。我會在辦公樓前的路口放她下來,她自己先行走過去。某天晚上遇到加班,我發(fā)簡訊告訴她,過了一會消息回過來,她說,沒關系,我等你一起。
開車從車庫出來的時候,她在往常的那個轉(zhuǎn)角等我。我開過去,按了下喇叭,她便蹦蹦跳跳地上了車,系上安全帶,蕾絲的裙角被折疊。小說里的女孩常穿著相似的學生裙。
我問她是不是等了很久。她臉上有笑意,說也沒有很久,正好做了些明天的任務。
“那我們先去吃點東西?!闭曷窡?,我握著方向盤看她。
她有些猶豫:“周圍的飯店都太貴了?!彼肓讼?,“不如點些東西去你家吃。”
“也好?!?/p>
我把車調(diào)離方向,帶她到了我住的地方。下車的時候她把外套還給我,跟著上樓,一前一后,到了門口我讓她等我三分鐘收拾一下。過了一會我換了件顏色干凈的襯衫,開門把她摟進懷里。
我們臥在沙發(fā)上等外賣,等到點的東西到了,才發(fā)現(xiàn)我平時一個人吃飯慣了,餐桌靠在墻邊坐不下兩個人。我笑著去搬,她跑過來幫我一起抬桌子。
“隨便點的幾個菜,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?!?/p>
她也不說話,盡看著我笑。
“我說啊,你工作的勁頭遠超過我了?!蔽野淹赓u盒挨個打開,“不如你來做我的工作,我替你去上學,論文什么的我最會寫了。”
“你是不知道學校的事有多煩人,天天聽導師的安排,大部分時間都是幫他做工作……不過你那些文章我可寫不來?!?/p>
“不過是按照要求寫罷了,和你那些論文一樣。”
她接過筷子看向我:“你連載的文章我看了,不像是按照要求寫的?!蔽乙粫r語塞,她接著說,“你寫了一個男孩和女孩的故事,背景是香港。”
“也是隨便寫寫。”
“你很喜歡香港嗎?”
“談不上很喜歡,至少比上海好。”
她不再接話,隨意夾了些菜,沒有吃,沉默了一會說:“上海在我看來已經(jīng)很好了?!?/p>
靠近夜間了,我把餐盒收拾好,幫她去浴室放水。出來的時候她正在卸妝,看到我,急忙叫我轉(zhuǎn)過去別看她。她的皮膚很干凈,不化妝也很漂亮。
我笑著答應,躲在臥室的窗邊等她。樓下的人們熙熙攘攘,聽不出是哪國語言,依稀一點中文。四周都是燈火,好像遠遠沒到深夜。
5
她還是沒有見到男孩。一旁的女孩子拉起她的手,提醒她該回家了,粉色的指尖揉在一起。她轉(zhuǎn)過頭笑笑,視線卻很快偏移。那男孩說好會練一身本領,然后一刻不離地陪著她的。
他最近常出現(xiàn)在她的夢里,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伙人,偏僻的巷子,陰沉的天。她蜷在墻角,緊緊握住裙邊,汗水把襯衫浸濕,男孩從遠處大嚷著沖向人群……
那天過后我的連載進度便開始變慢,我打電話給同期的作者,問他方不方便這幾天多更幾篇,那邊欣然答應,我掛下電話,也覺得輕松了不少。事實上我知道欣欣會關注我的文章,但沒想到她會把它放在心上,甚至一字一句地思索背后的含義,這讓我多少有些顧慮。
那女孩住在街區(qū),想象中她有嬌小的身體,總看不見眼色,連胸腔都是細細的一圈。我不清楚是否將女孩代入了欣欣,也許沒有,也許只是最開始沒有。
小說的后續(xù)被我緩存,隱藏在桌面眾多工作文件中,忙起來也就忘了打開。
公司在年初有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聚會,年輕人也漸漸放開,不再過分謹慎地工作,包括欣欣。我能看到她和一旁的同事說笑,遇到問題也不再第一時間發(fā)簡訊給我。我甚至從別人那兒聽說她在學校期間做過論文代寫的工作,我猜是為了貼補生活費,但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。
“我常常在想,自己是不是寫得不夠好……我的推文評論總是不多。”欣欣蜷縮在被子里問我。
“沒有,你的推文我時常會看,你做得很認真?!蔽野阉厍暗谋蛔酉崎_,“我有時候也寫推文,大家的評論都不多。”
她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孩,我總怕她多想。
“真的?”她坐起身子注視著我的眼睛。
屋子里很安靜,只有空調(diào)吹出的暖氣聲。我笑著點了點頭,接著把她摟在懷里。
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早,我起身去廁所抽煙,腦海里全是欣欣遲疑的眼神。她很特別,很少對我生氣,允許我在屋里抽煙,甚至這包煙都是她在我停車時幫我買的。
想到這不禁一笑,折身回屋,發(fā)現(xiàn)欣欣已經(jīng)醒了。
我和她輕聲說了抱歉,該是我把她驚醒了。她躺著搖了搖頭,神態(tài)還有倦意,卻把我的身體接住。我挪動位置將欣欣抱緊,她把頭埋進我懷里繼續(xù)睡,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腰間。
6
我沒有告訴欣欣她會被辭退的消息,準確來說大部分實習生我們都不會要,實習生的招募只是為了挑選少數(shù)優(yōu)秀的幾個,其他人則沒有轉(zhuǎn)正的機會。我曾在很多個日夜想要說出來,但看著她遲疑的眼神,我覺得至少告訴她的人不該是我。
我也曾隱晦地向主編夸獎過欣欣。我說她很認真,對待工作總是一絲不茍,這樣的態(tài)度很難得。主編思索了一會,語氣也是淡淡的:“你看過她寫的東西嗎?”
期望藏在濕熱的香港,冷風吹來了現(xiàn)實。
周末的時候我約欣欣去看最新的電影。她那天穿得很漂亮,大衣底部露出學生裙的裙擺,我領她找到座位。電影拍得極致浪漫,我逐漸看得入迷。剛開始她還會探過頭來和我細語,我表現(xiàn)地有些不耐煩,之后她便托著頭看完了全程。結(jié)束的時候我扔掉食物盒和紙杯,問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取車,她搖了搖頭,說是在路邊等我就好。
“蓋茨比真是個浪漫的人?!币雇淼牡缆凡缓瞄_,我一邊打著燈一邊說,想要活躍一下氣氛。
“他就像你一樣,不是嗎?”她語氣不是很開心,我一時分不清是夸贊還是不滿,“如果是你,你會不會為了那個女孩參加牌局,拼上所有的積蓄?”
我想起巷子里的少年,汗流浹背地揮舞著棍棒。
“我沒明白你的意思?!?/p>
“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,只是覺得你也會這么做。”她沉默了一會,“回去之后點些吃的吧,我好餓?!?/p>
那天路上我們的話很少,好像只是靜靜地開了回去,路燈有節(jié)奏地掠過車頂,形成了移動的陰影。上樓之后我問她點些什么好,她想了一會說,太晚了還是不要吃東西了。
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話想說,不只今天,而是在很多個日夜,看著我的身影猶豫不決。我原本以為我會一直把她摟在懷里,什么都不去問,就這樣靜靜地陪著她,只是時間長了我也會感到疲憊。年初的出版社工作十分繁忙,我常常很晚下班,欣欣總會在車上等我。即使我和她說了很多次,讓她先打車回家,她還是會在某個節(jié)點拿走我的車鑰匙,仿佛什么都沒發(fā)生一樣繼續(xù)做自己的事,還是那副神情,充滿遲疑,卻什么都不說。
7
少年在最近一次雨天出門,母親告訴他如果去巷子里的公廁不要低頭看,那里常有一些針頭或紗布。他訕訕發(fā)愣,之后又只身跑了出去……那些人的樣貌他已經(jīng)記不清了,只記得他們叫他滾,并用女孩的名字來嘲弄他,依稀有些獰笑,面部特征沒了記憶。
之后他再也沒去過學校,也再也沒見過女孩,他覺得自己沒錯,但自己再去見她就是錯了……
實習生們是在二月離開的。那天晚上我送欣欣回家,她和往常沒什么不同,到了公寓樓下,我?guī)退寻嵘蠘?。有默契地,放下,離開,兩個人只說了聲再見。
回家的路上我打開副駕的抽屜找打火機,多余的保暖貼掉了出來,那些都是之前為欣欣準備的。她的手一直很冰,我會在街道散步時牽著她的手,然后放進大衣口袋,兩個人繼續(xù)并排慢慢地走。
最后一次見欣欣的時候,她正在出租屋里用電腦碼字,那屋子亂了不少,我竟有些不適應。我點了很多食物帶過去,騰開位置,發(fā)現(xiàn)她桌子上有一些打印出來的簡歷,字很多,旁邊是藍色的批注。
字跡在陰沉的天氣下看不清,模糊的一片,背景聲只有鍵盤敲擊的聲音。
后來的日子里我繼續(xù)我的連載,只是公司人員變動后,需要做的工作就變得更多,稿子被時間推著走。我和同事提議差不多該寫個結(jié)篇,下周就換新的作者,從投稿的人里選。那邊點了點頭,說讓我審核連載,我欣然答應。
我在那個濕熱的夏天走了很久,離開時手腳都是冷的。
女孩的部分在小說最后被我略寫了,只做了必要的交代,她的形象也在我心里漸漸模糊。只是在完稿的那一刻我才驀地發(fā)現(xiàn),欣欣絕不是那個女孩,這一點她一定比我先發(fā)現(xiàn)。
小鎮(zhèn)的少女擠不進城市的街區(qū),弄堂的雨也落不到維港的海洋,我繼續(xù)向前,慢慢駛過了很遠很遠的距離。